99年初，我回中国出差，朋友在书店里买了几本国内的新书给我。我一直忙，直到坐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才有功夫翻出来看看。有一本书，书名是《从北京到加州——一个中国女孩的东西方历程》。作者叫王蕤，（蕤字我至今不知该怎么念）。封面上，她梳着一头拉美黑人的小辫子，戴着印度式的项链，很有风格！她笑得很开，很健康，很调皮，很年轻。也很“美国”。当我翻到封底，发现上面的另一作者像则很不同，作者很淑女，很安祥，很恬静，也很中国。两张像反差挺大。我很好奇，就又翻到作者简介处看了一看。
作者王蕤，是比我们这一代人小至少十岁以上的七十代出生的“小孩”。在美国，她该属X一代人。而我对这新一代的中国人，了解得很少。我看到她在中学时就拍电视，做主持人，写书。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得，世面比我们见得大得多。我们上中学那时，只会背口号。
王蕤在美国读的是文科，而我认识的大部分在美的中国人，不是学商的就是学理工的，学文的人比较少，因为难。作者介绍上还说王蕤喜欢弹古筝。一边在高科技的硅谷当“顾问”，一边又在弹筝，一边超现代，一边回归远古，有趣！我立刻没了睡意，开始阅读这本500页的大书，然后，在后来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中，就再也没撒手。
我看过很多国人写美国的书，《从北京到加州》不是一本单纯的关于美国的书。严格地说，这是一本关于成长的书，它收录了作者从中学、大学到美国三个生活阶段的文字，包括散文、杂文、小说、诗甚至绘画等各种创作方式，全书展现了年轻作者高度的创造力，反映了一代中国青年在东西文化交错中成长起来的轨迹。虽然不是一本单纯写美国的书，但是，书中的美国部分，可以说，是我所看过所有写美国的书中，最吸引人的。
来美十六年的我，非常惊异于年轻的作者对美国认识的广度、深度和她丰富的经历。从硅谷新富豪、大总裁，到街头小混混，从大学生宿舍到美国公司生活，一会骑马，一会是沙漠上的艺术聚会，作者的美国经历色彩斑斓，比起一般中国留学生的生活要多彩多姿。很多时候，让我这个“老华侨”都有种新鲜感。
另外，作者在东西文化间跳跃。年轻的她，文字潇洒、热烈，同时可贵的是，又有着理性和深邃的思考。看得出来，她读了很多书，包括西方的心理学、人类学等。她能通过感性的描写展示她深层次的思想高度。我非常喜欢她的《那是你的西藏》小文。文章是作者写给她的一个画家朋友。文字活泼，幽默，有种北京味。一些词比如“你大爷”、“蛋”，或者“大妈”，“十分的中国”等，让我这个曾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的人看了觉得分外亲切。轻松的笔调下，王蕤探讨的却是人类的一个深奥而沉重的话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寥寥几笔，她尖锐地勾画出西方发达社会的冰冷：“你在英格兰的草场上牵着一条狗，悠然而淡漠地走着，脸上不再有火焰般的疼痛、激烈或者张狂。你在自由中迷失，在舒适中淡漠，在轻中飘浮，即使你吃奶酪也无法使你变得沉重起来。”
在美国住久了，你会发现，生活在物质高度发达什么都可以用金钱买到的社会里，人会有一种空虚和孤独。美国有很多中产阶级出身的人，经历很简单，很顺，他们到非洲或者亚洲去做义工，因为他们的人生空洞，需要经历。在美国的很多中国人，有份好工作，结婚生子，买洋房，开汽车，上班下班，生活平稳安祥，但经常也会有种机械感。王蕤在文章中，希望她的画家朋友在发达的社会里，不要失去激情，因为这是创作的灵感与“生命之源”。结尾，她提出这样的问题，“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你如太阳一样的焦虑和摇滚式的烦躁与愤怒吗？”是啊，生活的安逸是否会让我们失去感觉呢？至少，我期待王蕤在美国还保留她的感觉，还会弹筝，画抽象画和写作。
作者在读书时写了些小说，很有气魄，我很喜欢，我想在这里说说小说《情奔》。它讲的是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个侧面。题记中作者说“这是一个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青年写给她的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一个待业女青年（小混混形象）和一个美国记者之间的爱情以及他们在文化、价值和思维方式方面的冲突。这一对情人情奔于中国大地，探访寺庙、贫困山区、流浪艺术家聚居地、少数民族地区，同时也出入豪华饭店。通过他们的眼睛，我们看到八十年代变幻中的中国的多个层面。两个情人的对话与纠葛实际上是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贫困与富足、东方与西方的对话与对抗。作者对中国农民疾苦、儿童失学现象、宗教问题、中国年轻人的民族主义情节、西方文化种族主义、马太效应、中国艺术波普等很多问题都通过女青年和她的美国男朋友的对话进行了探讨。小说中涉及的不少问题，都是当今中外学术界研究的热门课题。比如中国人的民族情绪，王蕤在“中国可以说不”思潮的涌现之前，已对此有了细致的观察。还有后殖民主义，作者也对此进行了批判。
作者的叙事形式非常成熟——通过一无业小混混的口吻讲述社会变迁。读起来，有点像读《骆驼祥子》，很大众化，街头化。另外还有种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垮味和酷味”，小说一上来就语惊四座——“当时，我因群居的事，刚从局子里出来，整日懒散，无所事事。”简简单单一两句，一个八十年代茫然青年的形象跃然纸上。
总之，我认为《情奔》可称得上一部深刻而具大手笔的小说。王蕤在刚上大学时，就写下如此成熟的作品，难能可贵！我衷心希望年轻的作者能继续在文学道路上发展下去。
作者中学的作品洋溢着很浓的青春气息，展现了花季少女特有的活泼、烂漫、纯真与执着。
简单地概括《从北京到加州》的三部分作品：中学部分易感，极端，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大学部分深沉，热烈，宏观，抽象，意识流，对人类存在的意义有一种疑惑与好奇；美国部分轻快，立体，写实，理性，三部分合起来，增强了整个书的跨度与力度，是一部中西文化融汇的佳作。我在此也希望国内知识界对这样年轻的作者们给予鼓励与支持！
（《从北京到加州——一个中国女孩的东西方历程》，中国社会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定价25．00元，共500页）
 |
